牵手的习惯

 

 

   初到美国的时候,对很多的事情都新鲜好奇,最强烈的感觉就是,为什么同样都是生活在地球上,我们和他们却有着这么多的不同,从吃饭到穿衣,从语言到行为,甚至到思维方式,仿佛都有着天壤之别。但是,最让我羡慕和赞许的,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,那么直接,那么坦诚,毫不避讳,充满了热情,而所有这些表达爱的举止行为里,我最喜欢和感动的,是他们牵手的习惯。

 

   不论是黄昏的饭后散步,或者是周末的爬山踏青,也不论是商场的购物挑选,或者是在家长会上的专注聆听,男人,女人,老人,孩子,只要是有双手空闲垂下的时候,就可以是他们手牵手的时候。

 

   我总是被这种手与手相握的景象感动。这些,都成了我内心时不时涌动爱意的暖流。他们成了我孤独坚守的一道最美丽的风景,也成了我对未来生活的最渴求的梦想。

 

   执子之手,共度余生。还有比此举更信誓旦旦的承诺吗?

 

   记得第一次,自己的手被异性紧握,那是在青春萌动的初恋时分。黑夜掩饰了我颤抖微张的全身的毛孔,还有紧张引发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。那种指与指相触的一刹那间,仿佛倾注了美少年压抑许久的热情,和酝酿了一生的力量。我的手被这个男孩温柔相握,虽仍然矜持躲闪,却掩饰不住内心火一样的热情。黑色的夜晚,无月无云,只能看见我黑晶明亮的眼睛,和笼罩在长的眼毛之后的泪的潮湿。

 

   再后来,青春洋溢的我和他相知相恋的日日夜夜,我都恨不能他随时随地都牵着我的手,带我在校园里的众目之下,招摇过市。我不怕别人背后的指指点点,我要的就是向他们舒展我饱满的爱情。我甚至不期盼我的手是紧紧地被他握着,但只要是松松地被他拉着,让周围的人感觉得到我们是在亲亲爱爱地爱着,这就够满足了。

 

   可是,他和我的热情张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,他总是稳重理性,注重着校园里的风纪风范,像极了那个八十年代的骄子模样。他在人群过往的时候,不住地提示我:“保持距离,好好走路。”我很乖乖,像一棵小树伴随在大树的身旁,形影相随。可是,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,他会把我的手拉过去,毫不犹豫地揣在他夹克的口袋里。我的手有了归宿,被他握着,感觉到温暖和力量,还有安全。

 

   因为爱情,我们彼此相握,我们想要握住的,是我们不渝的感情,还有对美好未来的憧憬。

 

   那些个矜持,那些个疏远,那些个顾盼,那些个撒娇。每一次接近,每一次别扭,每一次争吵,每一次分手,每一次哭泣,每一次欢笑,都是在酝酿下一次的激情和升华。

 

   那一天,我习惯性地来到他的宿舍门口,敲响他的门,进来,坐在他的面前。他笑吟吟地看着我,让我感到窗外初冬的阳光,洒在他的身上,清晰,硬朗,充满立体感。他深思熟虑,充满温柔地说:“我正在写信,给你的父母,希望他们允许我和你结婚。”他的手穿过桌面,握住了我刚从外面带进来的冰冷的双手。

 

   画面就是在这个充满柔情四溢的时刻留下了定格和剪影。他说的话,仿佛是一张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,人和景都在里面,真真实实的。那些个飘渺的誓言,转眼变得清晰明朗。新的篇章就这样开始了。

 

   年轻的时候,我们牵手,是因为有一颗倾心相许的激烈跳动的心,为了爱情,为了证明,牵手是一种最公开的意义。牵住了对方的手,就仿佛牵住了一生的幸福,仿佛才能够证明,它不会稍纵即逝。

 

   当我们步入中年,浪漫和激情随着柴米油盐消耗了脸上的光泽,取而代之的,是悄悄爬上额头的皱纹,还有来自生活压力的无奈叹息。日滚一日的枯燥单调的生活,无情地告诉我们,婚姻是一部叙事小说,而不是什么浪漫诗歌,它是这样的漫长,要这样去读一辈子,这种转换是谈恋爱的时候没办法想象到的。

 

   也许是我们东方人含蓄的性格,或者是真的已经没有激情,就像是我们经常听到的那样,妻子说,当初你追求我的时候,恨不得天天都要看着我,含情脉脉,可是现在,你的眼里只有足球赛,却再也不来关心我。可是丈夫说,Come on! 你也不拿镜子看看你自己,当初你是多么的美丽动人,高贵典雅,可是,现在整个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黄脸婆。

 

   这样的语言,是一种对彼此无形的伤害。手,在听到这种话的时候,只有剧烈的颤抖。我们不会去牵一个伤害和不尊重自己的人的手,此时的手,已经被我们负责传输爱的信息的神经切断了,剩下的日子,是失去对对方关爱的能力,麻木不仁。这部小说,已经偏离了当初作者要表达的目的,婚姻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,提前结尾了,匆匆忙忙,草草潦潦。

 

   当初的两只小鸟,因为爱才要建巢,却在建造的过程中,巢被无情的风刮得摇摇欲坠,七零八落。

 

   我发现,当我们身处异乡,漂泊流浪,面对艰难的时候,我们常常说“携手同心”,那是比喻我们把未来的命运彼此绑在一起,有“生死与共”“患难共渡”的意思。我不知道别的民族,我知道我们很多中国人,在异国他乡艰难奋斗的时候,都是在相互扶持,披荆斩棘,共度风雨,一路走来。

 

   不知不觉,已经在他乡建立了自己的小家,早把他乡当成了故乡。牵手的习惯还是没有养成,可是,我是个很倔强的人,我不管他如何,我总是在我们散步的时候,牵上他的手,让他感到我对他的依恋和信赖。

 

   这么多年下来,他已经被我纠缠得自然而然了。我们一家人,在凉风习习的黄昏散步,女儿在前面讲着电话,儿子和我们并肩行走,不时和他的父亲讨论着关于科学的或者男人之间的话题,我,则被他牵着手,漫无目的的东张西望,随意阑珊。

 

   这道对别人来说最普通不过的风景,却是我在孤独和寂寞中回忆的最珍贵的画面。

 

   2006年回国,在飞往九寨沟的成都机场等待起飞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照相戏耍,自得其乐。这时,有一个中年人走过来和我们搭讪,说,“你们是从国外回来的吧?”我们有些吃惊,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。他说:“这还不容易?在中国,哪里有夫妻孩子一家人这么秀恩爱的。”后来正好他和他的家人也是我们旅行的同路人,我一眼就看出来哪个是他的儿子,哪个是他的母亲,却很久没有看出哪个是他的太太,直到听到男人对儿子说:“找你妈去”,儿子跑向一个正在喝水的女人,我才知道这个看上去和男人没有什么关系的女人,却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。

 

   有一年我们几家人在一个朋友家聚会,不知因为讨论个什么问题而争论起来,女主人突然就很激动,有些情绪失控,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得有些不知所措,只见男主人立刻就张开双臂,紧紧地抱住了妻子,一边不住地亲吻着她的头发,一边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,嘴里喃喃地说:“亲爱的,我在这里,你不要激动,有话我们慢慢说,我爱你,我爱你。”这一对平时这么矜持的夫妻,此时都忘记了我们的存在,紧紧地拥抱在一起。这幅画面,深深地刻画在我的心里。我想我会永远记住它。

 

   我们是有爱的能力的,如果我们学习,我们会把这种表达爱的行为,变成一种生活习惯的。有了这样的习惯,夫妻之间,父母子女之间,还有什么隔阂是不能消除的呢?有了这种习惯,到有一天我们要分别的时候,也不后悔。

 

   喜欢毫不吝啬地表达爱的习惯,喜欢爱意中的牵手的习惯,喜欢爱意之中老年夫妻牵手的习惯。

 

   当我们经历了浪漫的诗歌般的爱情,又经历了漫长的风雨同舟的婚姻,当我们送走了踏上人生之路的孩子后,我们都变成了一对满脸皱纹,两眼昏花的老人,这个时候,我们又回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单纯的两人世界。


   我希望,我的手还是被你牢牢地攥着,一起在黄昏散步,一起欣赏夕阳红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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