舅妈

       九六年我一来到美国,就被热心的几个基督徒姐妹邀到了姐妹会,在那里认识了同样来自中国大陆,而且同样来自上海的舅妈。其她人都是非大陆人,所以很快我们就成了忘年交。姐妹会和教会的每个人都叫她舅妈。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她并不是那儿任何一个人的舅妈。

       舅妈那是虽已年近七十,但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大美人。她性格开朗,待人热情诚恳,讲话做事很有风度。她的衣着也非常得体,化妆得也是恰如其分,她是个很懂得爱美的女人。她走做工的人家女主人常向她请教如何穿戴。她烧得一手漂亮的上海菜,做得一手美味的北方面点,每个吃过的人都会赞不绝口。

     后来我家时而把她接到家里来住个一两天。人说家有一老,是有一宝,一点不错。本想周末她可以到我家来歇歇的,但一转眼她会把我家整理的干干净净。我家的厨房也就成了她大显身手的地方。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她烧的菜。如果她住到教会另一个姐妹南茜家,她也一定会给我家做一袋粽子,或是一盒鲜肉月饼。一天,我晕头晕脑就感叹了一句:舅妈,你先生最有福气了,可以天天吃你烧的菜。没想到舅妈脸一沉:“我烧的菜没有一个是他爱吃的。”自那时起,我再也不敢提及她先生了。我们唯一能为她做,也是她最开心的就是偶尔开车带她出去玩玩。

       渐渐地,我对她的了解越来越多了。她是在八九年春她六十岁的那年和先生一来到美国持B2签证来到硅谷的库布提诺市看小姑。受到了小姑一家,外甥和外甥媳妇的热情欢迎。他们都是从台湾移民来的,是多年的基督徒。这是,旧金山发生了大地震,中国发生了六四民运。一团的混乱下,做舅舅的决定回上海,好好享受晚年生活。出乎所有人的意外,一句英文不会的舅妈决定留在美国,拿六四绿卡!定居不走了。讲得一口流利英文的舅舅一个人回去了。回到上海,他很有把握地对他们的三个子女说: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。她年纪那么大了,一句英文不会,她呆不下去的。

      舅妈在外甥家一住就是五年。外甥帮她办下了绿卡。她平时帮他们照料家务和孩子。周末他们就带她去教会。终于有一天,外甥媳妇得了乳癌,走了。在追思礼拜上,舅妈孤独地一个座在一旁啼哭着。南茜看到了,悄悄走到她身旁,说道:从今天起,你就是我的舅妈,我会照顾你的一生的。从那天起,舅妈成了比南茜妈妈还亲的舅妈,成了南茜三个孩子的舅婆。教会的每一个人开始称呼她舅妈。

     舅妈平时去人家做住家保姆。她做事认真负责,尽职尽忠,任劳任怨,不卑不亢。她先帮助工农兵毕业的大儿子来到美国留学,后来儿子全家移民加拿大温哥华。儿子在美国留学期间,他们娘俩租一间公寓,她又买了一个冰箱,靠做外卖维持生计。

        舅妈平时周末回到南茜家住,每个星期天和南茜一家一起去教会。终于,舅妈也愿意信靠她的外甥一家和南茜一家信的主耶稣。她喜欢和南茜一起背圣经经文。圣经的话,南茜和教会其他兄弟姐妹对她的爱,成了舅妈在美国生活闯荡的精神支柱。

        九七年春,她在我的一个朋友家做事。一天,她说:我快七十了,我做不动了,老了。我向上帝许了一个愿,这是我工作的最后一家了,愿上帝能给我一个我自己的家。就在她的主人通知她的最后一天的前两天,她收到了一个通知:政府给的老年低收入的公寓批给她了。满心的欢喜和感恩,她搬进了纽沃克老年公寓。不久她又拿到了政府的经济补贴。真是神的恩典够她用。

        七十岁的舅妈仍然闲不住,开始强力攻读英文,真正闭门专心准备考公民。南茜的三个孩子当了好几次移民官,对她进行严格的模拟考试。舅妈第一次去考公民时,很健谈的她,全身发软,第一句不在考题上的“How are you doing?”难倒了她。第二次所有美国的历史宪法等头等难题都顺利回答后,最后对自己填过的申请表上一个回答一个“NO”的问题让她又成了一个不及格的学生。老太太没有气馁,该努力的已经努力了,该不会的会也很难了,只好一切交给上帝吧。第三次上考场前,舅妈不恶拼了,祷告!考官的心终于被搅动了,沒问两句,就说:恭喜你了,你考过了。七十二岁的舅妈终于终于拿到了公民纸。

        接着舅妈的小女儿移民来到东湾,和妈妈住在一起。又完成了一件妈妈的愿望。

去年,舅妈的身体每况愈下,秋天时照例又去加拿大儿子家住。孙子已大学毕业,在IBM工作,跟奶奶说:“奶奶,明年秋天我要结婚了。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啊。”临走前,舅妈照例又为他们做了一大堆的小笼包,粽子等等。媳妇下班回到家,看着婆婆,哭了。她说,我的婆婆最痛我了,比我的妈妈还亲!

      去年年底,舅妈觉得她的肚子痛,就去做了彻底检查,终于在今年一月确诊为晚期肝癌。医生说,整个肝都是肿块,没法动手术,而且已扩散了,可能是三个月,也可能更快。

      我听说后赶忙给舅妈打了个电话。她很冷静,很坚强,也很积极。她知道她得了肝癌,她要医生想办法给她治。儿子专门从加拿大赶过来,和妹妹一起白天晚上轮流照顾妈妈。三月初,舅妈给他儿子说:美国的医生不给治,咱们回中国去,看中医。于是儿子背着她上了飞机。在上海儿子带妈妈看了最好的中医。中医说,要化疗。化疗的药是进口的,要自费,一粒500块。老太太说:买。一个月后,舅妈决定回美国。儿子又背着妈妈回到了美国纽沃克她的家。

      我和先生赶去看她。舅妈睡得很甜很甜,她睡着的样子依然是很美很美,一点不像病入膏肓的人。她的儿子女儿说她的癌细胞已严重侵害了她的肺功能。她讲话已没有力气,晚上更是整夜的咳。我们不忍心打断她的睡梦,只在她的身旁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。心想,再见了,我们以后再来看你,舅妈。

        在舅妈回上海前,南茜送给舅妈一个十字架:舅妈,你痛苦的时候,就向主耶稣祷告。主来背负你的痛苦。支撑舅妈的是舅妈最喜爱的诗句,诗篇第二十三篇:

 

   耶和 华 是 我 的 牧 者 , 我 必 不 致 缺 乏 。

他 使 我 躺 卧 在青 草 地 上 , 领 我 在 可 安 歇 的 水 边 。

他 使 我 的 灵 魂苏 醒 , 为 自 己 的 名 引 导 我 走 义 路 。

我 虽 然 行 过 死荫 的 幽 谷 , 也 不 怕 遭 害 , 因 为 你 与 我 同 在 ;

你 的 杖, 你 的 竿 , 都 安 慰 我 。

在 我 敌 人 面 前, 你 为 我 摆 设 筵 席 ; 你 用 油 膏 了 我 的 头 , 使 我 的 福杯 满 溢 。

我 一 生 一 世 必有 恩 惠 慈 爱 随 着 我 ; 我 且 要 住 在 耶 和 华 的 殿 中 , 直到 永 远 。

       终于,在5月3日舅妈平静地安息到主的怀中。

 

       5月十号是她的追思礼拜。老年公寓的许多老人泣不成声,许多姐妹泪流不止,她的儿子儿媳女儿更是语音哽咽。她的孙子说: 我不再哭,我还要等着奶奶参加我的婚礼。我会为奶奶预备一个位子的。

 

      舅妈的大女儿没能来。她在上海,没有拿到签证,说是领事馆需要进一步的调查。

 

      舅妈的先生没有来,他八九年离开美国后,就一直留在上海。他已是89岁的高龄,他还不知道他太太的离世,他的儿女们担心他受不了打击。他们夫妻本来是对恩爱夫妻呢,只是时空在他俩之间中断了19年。
        舅妈和她先生是姨表亲。他俩从小真正是青梅竹马。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。他们两家都是当地的望族,又是世交。他俩一个英俊潇洒,又极有才气;一个娇柔美丽,又心灵手巧。他们一长大就被两家的长辈们极力撮合,很自然的两个人开始了热恋。
        那是1947年前后,正是天下混乱的时候。舅妈的哥哥在台湾任职,邀妹妹去游玩。当时战时混乱,哥哥劝妹妹留在台湾。而在上海做事的表哥一封又一封信催表妹回沪。终于舅妈赶着最后一班从台湾开往厦门的船回到了大陆,不久两人结为连理。婚后的生活也很美满。他们都有令人满意的公职,有不错的收入。舅妈退休前一直在中国工商银行工作。他们生了一儿两女,都像父母一样英俊美丽。三个孩子也都是人们眼中的好孩子。当他们的儿女长大成家后,舅妈又开始帮着照顾三个孙子。三个小家伙和奶奶的感情也都很深。
 
    "舅妈一家是标准传统的中国家庭,而且属于成功幸福的类型。再加上他们又有台湾美国的海外关系,文革后,舅妈不仅去到台湾探亲旅游,又有机会携同老伴到美国硅谷小住,太让人羡慕了。
    当八九年学潮后,每一个中国人都有机会合法居留美国的时候,谁也想不到老太太的心开始出轨了。她打电话给她在上海的孩子们宣布:如果你的爸爸回上海,我就留下来;如果他要留在美国,我就回中国!就这样,一对结婚四十年的夫妻分开了。舅妈后来也基本上每两年就回上海一趟,但她从来不回自己的家住—-住大女儿家。"老先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,每次都打电话生气地说:你为什么连自己的家也不回?!两个月前,在上海的大女儿家,三个孩子问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妈妈:将来要不要买块墓地和爸爸合葬?她连忙又摇头,又摆手,她说:回美国,给我海葬。
    

  舅妈临走前每天都有人来看她。她住的老人院里有几十个中国人,大家都很爱她。教会里也常有人来看她。在舅妈最后的时候,她也昏迷。她的儿女都叫她不醒。但南茜姐妹来的时候,轻轻的一声“舅妈”,舅妈竟然就睁开了眼睛,她还向南茜挥挥手,笑了笑,然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。
  
       在处理舅妈的后事时,她的小女儿坚持要尊重母亲的遗愿。她说她能理解母亲的心,能理解为什么母亲不愿和爸爸在一起,为什么要留在美国。她结婚后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。妈妈到美国后,她就承担起了照顾父亲的义务。随着父亲年龄的增长,他脾气也越来越大,一点不开心他就很容易发脾气。太太做的饭菜,他每次都能指出要改进的地方,永远不和他的口味。舅妈的人缘一直很好,退休后也喜欢走走朋友。但老先生太顾家,不需老太太出门,只要守着他就行了。老太太爱美,喜欢穿着打扮一下。老先生硬是什么都管。没有什么大事,都是些鸡毛蒜皮,但这样一天天,一年年,终于老太太的心越来越冷,越来越冷,终于心死了。
       当舅妈终于有机会逃脱出来的时候,她的女儿代替她继续照顾父亲。女儿尽量像妈妈一样把爸爸照顾周到。爸爸的要求很高,一点照顾不周就会动怒,甚至扬言会告女儿不赡养罪。女儿又要工作,又要照顾公婆,又要照顾儿子。而公婆家和父亲家住上海的完全不同的方向。女儿只好放弃了工作晋升的机会。最后这个女儿也随母亲来到了美国。
    舅妈在年轻的时候是被佣人伺候的。在美国她都是做照顾人的事,但她能得到尊重,得到人的赞扬。她付出的能得到回报。

    愿舅妈在天父的怀抱里永远快乐。
    也祝愿舅妈的先生在他的晚年平平安安。

 (写于2008年5月20日。一个月后,舅妈的先生就随她而去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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