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岁的青春 – 父亲篇

 

父亲出生贫寒,却酷爱读书。那年探亲回家,见墙上贴有老父亲亲笔书写的、明初文学家宋濂的散文《送东阳马生序》,字迹苍劲有力:“余幼时即嗜学,家贫,无从致书以观予,。。。”我明白,父亲是想借宋濂之文,表达自己虽出生贫寒,但追求识书的一生。


   现在想起父亲,除了他风趣调侃的说话口吻,忙忙碌碌地奔波在学校和家庭之间的身影,剩下的,就是父亲在小台灯下专心读书或者写字的样子。父亲抽烟,读书读到忘我的时候,烟灰就不住地掉在衣服裤子上,烧起一个又一个小洞,气得母亲这一辈子都在数落他,直到今天。


   有父亲在那里读书,我们自然不敢忘乎所以地疯玩儿,跑到他身边的脚步,自然而然就轻缓稳重许多。父亲不喜欢我们游手好闲的样子,他说,只有浅薄无知的人脸上,才写着愚昧的讪笑。他不许我们浅薄地傻笑和无端地附和他人,他督促我们读书。


   最怀念这样的冬天:晚饭以后,家里忙乎停当,炉子上会做一壶水,黑黝透亮的煤块把炉圈烧得通红,炉灰掉进炉膛下的深坑里,妈妈会把土豆或者红薯放进里面烤着,全家人则围拢在客厅里,开始读书。


   一张饭桌,妈妈和爸爸各坐一面,弟弟分坐两边。大人备课批改作业,小人背书写字画画,红花则有些特殊待遇,可以坐在家中唯一的写字台前用功,因为爸爸说我比弟弟要自觉,不用盯着。读书写字累了的时候,土豆和红薯也烤熟了,妈妈会把它们拨拉出来,盛在大碗里,一边吹着气,一边把焦皮剥掉,然后点着醋,大家围桌而吃。偶尔,父母会分享学校的同事或者他们的学生一些有趣可笑的事情,我们小孩子边写字边听着各样故事,虽然无意,却都有心。现在我想起来,从前发生在那些老师之间的曾经秘密的事情,很多都是从饭桌上听来的,那么多年过去,竟然没有忘记。


   这样的温馨画面,当我心痛无助的时候,总是在脑海里频繁闪现,并伴随着焦虑和不安。红花有的时候不明白,为什么现代文明进步了,读书的渠道便捷和多样性了,家庭的环境那么好,孩子反而不喜欢手捧书本了呢?


   看着现在的孩子花费大量的时间在互联网上聊天、分享照片、发短信,好像时时刻刻都把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端地联系在一起,而没有自己片刻安静读书思考的时候,我就不能不焦躁无奈。不去读书,不擅思考,不去和智慧者对话,怎样说有一个成熟的自我发展呢?


   岁月无情,当我今天站在女儿面前,焦虑地质问她,你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前途的时候,我不得不承认,我已经变成了自己的父亲。


   好在,每个人都在痛苦长大,当年我无法体会到的父母爱心,现在都在慢慢体验。庆幸的是,父亲爱读书的习惯,遗传给了我。一杯清茶一本好书就可让我满足。父亲这样的角色,也许没有像母亲那样絮絮叨叨地细腻周到,但是,他来去匆匆的身影,本身就像是一本书,影响着我的成长和成熟。


   父亲一生乐观积极,勤勉自律,在他从事的教育事业上贡献了大半辈子,直到身患严重糖尿病,直到退休。


   在父亲对人生心灰意冷,意志消沉的日子里,红花鼓励父亲写回忆录,一方面可以转移他颓废消沉的生存意识,另一方面,作为家族后代,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个义务,来了解祖辈移民的历史,他们奋斗的历史。个人的足迹,记录着心迹和情感,从苦难人生中,读到的是中国历史的斑驳痕迹。几年前的一个夏天,父亲把一摞纸递到了我的面前。红花细细品读,才知道,我自以为了解的父亲,却是有这那么多丰富情感的男人。好几个段落,可以感觉到他倾注着感情和热泪在写,我是一边读一边掉泪。感谢父亲在老年病痛的身体状况下,做了这件有意义的事情。它对我,是弥足珍贵的。


   父亲的《回忆录》写了家族的移民变迁史,主要是写自己从一个放牛娃到从事教育工作的近七十年的人生经历。因为谈到读书,因为谈到十五岁的青春,我有意把父亲求学之路的章节,摘录下来。


   幸福是从哪里来?幸福就是从今天和昨天的对比中来。


一,一件长衫

 

初小的四年,主要学习语文、数学,也有体育、图画。村小既学校,也是村民们晚上开会的场所。记得有一次开村民会,前埭上有个叫张文华的,翻看了我的作文簿,颇为赞许,并告诉别人说汉炳的作文写得如何好。他的一番赞美之词还传到了我家,父母听了大概也高兴了一阵。


春季,当时53年正宣传中苏友好,学生中开展演讲比赛,全县分设两个赛场,东片设在靖城镇,西片设在生祠镇。我作为学校选出的唯一选手,参加了西片设在生祠中心小学礼堂里的演讲比赛。比赛的前一天下午,父亲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那里,出乎我的意料。原来他是来给我送衣服的。


他手里拿着一件黑底黄条纹的长衫,叫我穿到身上,好上台演讲。这件长衫极普通,比起现在的西装、夹克逊色多了,我却至今难忘。一夜之隔,出发前母亲并未让我穿上它,肯定在家中没有,等到妈妈想起我将穿着那身旧夹衣登上讲台时,她老人家深感内疚,于是连夜买布,在灯下缝制,赶在天亮前完工,让父亲在我登台前送到会场,为的是不让我在众人面前太寒酸,太丢脸面。


穷人的孩子,穿戴向来不讲究,以穿暖为原则。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,大孩子不能穿的让给小点的孩子穿,一个个让下去,补丁上摞补丁是常有的事。记得那时家里有一架纺车,一台织布机,用自家种的棉花纺纱织布,染色。妈妈白天在地里忙活,夜晚或雨天就忙于我们穿衣的事。兄弟姐妹所穿的衣服,绝大部分出自母亲之手,除鞋面布需要买卡其、斜纹布之外,连袜子、毛巾、书包都是用自家织的布做成的。朱伯庐先生在《家训》中说,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,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对此是深有体会的,也是身体力行的。


家里虽然穷困,母亲却尽已所能照顾为儿的脸面。因为在她看来,儿子能登上这样的讲坛,是给了她脸面,她得尽最大努力给儿子以脸面。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啊!那次演讲的题目和内容至今已忘却殆尽,而那件长衫的印象却犹在眼前,并随我终生。演讲没有得到什么名次,得了两支铅笔,算是参赛的纪念。我愧对父母亲的一片苦心。


二,一支钢笔

537月小学毕业,考取了侯河中心小学上五年级。这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件大事。我有幸被录取自然很高兴。入学前的某一天,侯金根同我一起到广陵镇,花一块多钱买了一支我从未用过的新钢笔,回来急着试写,却怎么也不下水。


妈妈正坐在旁边,见我着急上火,不但不安慰反而火上浇油,说我没用,瞎了眼,买了个没用的东西,继而又打又骂。我生气出门往外走,刚到门外,她操起一把菜刀朝我扔过来。正在这时,网善妈从西边走过来,把我拉在身后,劝说了好长时间,妈妈才抹着眼泪,慢慢消下气来。穷急了,她是心疼那一块多钱呀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三,一双钉鞋

侯小的校址原先是座关帝庙,东南西北四幢平房,校门在西南角,简易厕所在西北角。四幢房围着一圈,中间就是操场。校园的北面也有一个操场。学校离家约3里多乡间小路。埭头上是水洞港,那时还通航。港上有一座破烂的木桥,走在桥上,总是让人提心吊胆的。平常的天气还好走些,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,要是遇到刮风下雨、下雪的天气,路就更难走了。


买不起胶鞋,妈妈就用土布做成钉鞋,(样子象两片鞋帮合成的棉鞋)涂上桐油,不透水,就权当雨靴了。这种鞋即笨重又难看,走在烂泥地上,走几步,鞋底就沾满了泥,跺不掉,甩不掉,得用小棍一点点拆,拆干净了才能穿上走,走几步又成老样子了,穿着它真是步履维艰,我戏称它是脚镣。所以,光光的路面反而不好走,得拣路边或河边长草的地方走,若是天气稍微暖和一点,宁肯光着脚走,也不愿穿那讨厌的钉鞋。


侯小东侧是左家埭,靠东埭头住着侯仁祖一家。侯仁祖的妻子和我母亲从小是好朋友或者结拜姐妹,母亲让我称其为舅舅。母亲见我上学路远,和舅舅商量,让我在天冷或下雨下雪天不要回家吃中午饭,就近在她家吃。这样,我可以减少一半在风雨寒冷中的跋涉之苦。高小阶段前后有两个时期过着这种寄食中餐的求学生活。


四,住店读书

54年,父亲把烧饼店从广陵镇搬到侯河,在当时的棉花收购站前搭了一个草棚作为店铺,(对面就是陈汉生家开的烧饼店)我上学就住在店里。这样,即可以少走路,还可以有时间帮父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,一举两得。


草棚大约10平方,临街是几块榻板,可以装卸,进内,左侧是一座直径一米的大筒炉,紧挨着的是一块用两条三脚马支起的,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案板,右边内侧的土墩上放着一口和面缸,房边空地上和案板下放着面粉袋、木炭罐等一些杂物。晚上把案板翻过来,就是我们父子俩的床铺。早上,我要卸门板,做早饭(大米粥),给筒炉生火。忙完这些再就罗卜干吃早饭,上学;中午常吃菜粥,或是烧饼就开水;晚上在油灯下看书,做作业。


由于学习条件太差,又忙于琐碎的事,我的学习成绩明显下降,期终考试轩数学59分而留级。55年的春天,住店期间,闲得无聊,没有什么好玩的。店旁有一副简易的单杠,我就上去翻着玩儿,不曾想出了意外,左肩关节扭伤了。当时并不觉得疼,几天后,左膀不能动,关节处又红又肿,到了这时才敢回去跟母亲说,是翻单杠翻的,这次母亲并没有责罚我,领着我到外科徐一仙家开了刀,放出约半碗的脓血,插入药线,贴上膏药,十几天后才好。


54年夏天发大水,家里进水有尺把深,盆子、罐子飘浮在水面上,缸锅支插在磨子上烧饭。那年的灾荒在我的记忆里是最严重的。田里无收,很多人家吃树皮、树叶,甚至吃观音土(孤山脚下一种尚未完全风化成泥土的细砂),排不粪便而不幸送命的。我家因为除了种田还兼开磨房、开烧饼店的缘故,比只靠种地生活的人家略强,只吃过榆树皮,没有遭多少罪。灾后,拆掉了破旧不堪的茅草房(期间发生一起小火灾,所幸没多大损失),盖起了四间五架梁的土坯瓦房,年底哥哥结婚。


大约从52年或是53年开始,家里开民磨坊,并置了轧面机(手摇的),用毛驴磨面,做小麦换水面,换馄饨皮子的生意,养了肉猪、母猪,麸皮喂猪,猪粪肥田,面粉既可以供烧饼店里用,又可轧成水面换小麦。直到56年的几年中,二姐、三姐都长大了,劳动力多了,我家才慢慢发展起来,基本上脱了贫。55年先后进入初级社、高级社,只是到了58年进入人民公社,家道才真正又走下坡路。56年下半年国家实行统购统销、公私合营,父亲因未加入过工商会,私营小店不让开了,又不能进国营店,暂时被侯河饭店(国营)聘用,当了做馒头、包子的师傅;二姐、三姐先后出嫁,我上初中,汉祥和素兰上小学,干活的人少了,用钱的人反倒多了,入不敷出,日子又变得艰难了。


五,感激母亲

    567月,我顺利考入初中,当时全县只四所中学,侯小的学生按东西区划,分别由靖城中学和生祠中学录取。与我同届的侯小的考生100多人,被两校录取的总共才十几个人,录取率在15%左右。能考上确实不易。


   因为离家远了,要上学必须寄宿,费用自然较高。为此,父亲和哥哥都不主张让我升学,觉得十六岁了,可以作为一个劳动力在家干活挣工分了,去上学家里负担不起。母亲不同意,她说,家族里祖祖辈辈没文化,都是受苦受穷的“睁眼瞎”,考不上没办法,考上了不去上多可惜呀。无论如何也要供我去读书。


   妈妈虽然自己不识字,但她很崇敬有文化的人,对医生、教师尤为敬重,她认为知书才能达理,戏文里都是那样唱的。妈妈爱看戏,从戏里明理,学习人情世故,教育子女,上小学时,妈妈喜欢听我朗读课文,听古戏中的唱词,好象从中可以得到莫大的精神享受似的。


   母亲在家里一言九鼎,我能入学初中多亏了母亲的支持,对此,我终生抱有感激之情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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