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圣节又到了。每当看见许多人家摆放在门前憨态可掬的大南瓜，悬挂在屋檐和窗户下的恐怖蜘蛛网和蝙蝠大侠，以及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大人和小孩的时候，我都不由会想起一个人。他是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，名字叫托尼。他曾经是我的老板。

 

  大约七年前的十月初，我在一家银行做事。有一天，我们组上调来一位新老板，他个头不高，胖乎乎还短手短脚，笑起来很像中国笑面和尚。他一进来，环顾四周，然后自己先带头鼓掌。打手势“停”之后，才开始讲话作自我介绍。他说他叫托尼，是土生土长的夏威夷人，现在授命来硅谷工作，希望大家齐心合力。正题没讲几分钟，剩下的时间，就听他侃夏威夷的风土人情。他还许诺，如果有谁工作出色，年底他出钱让大家去夏威夷旅游，住宿和酒店全部包揽。

 托尼的到来，一度好似夏威夷清凉的海风，让整栋楼层都感受到轻松和欢快。他个头矮胖，但是嗓门很响亮，坐在很远的角落都可以听见他爽朗的笑声。没几天工夫，他就和各个部门的经理熟络起来。我们听说，他的背景有些特别，好像是顶头大老板的远房亲戚，但不知在夏威夷犯了什么事后，才无奈“流放”到此，“走后门”安插了一个职位给他。话虽这么说，但是美国人从来不把错误压在身上当负担，看他每天泰然自若、谈笑风生的样子，你只能相信他是一个春风得意的人。

  托尼的长相和打扮非常特别。看面相，他不过五十开外的年纪，但是头发、眉毛和胡子都呈现灰白色，再看仔细些，连眼睫毛都是白色。我们怀疑他一定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，不然像他的年龄，不至于操劳变成“杨白劳”。

  也许是刚落脚硅谷，还未适应这里Business白领穿着装束，也许是他太怀念夏威夷了，一周五天的工作，他每天都好像去海滩沐浴一样休闲走进大楼。上身是印有夏威夷州花的扶桑花衬衫，大红、粉红、明黄、浅蓝、翠绿，花枝招展，一天一个花样。下身是白色宽松肥腿裤，好像中国的练功裤。脚登一双白色皮鞋。他很爱喝咖啡，每天早晨一进楼梯口，你总会看见，他一只胳膊夹一份当天报纸，另一只手肯定端一杯香浓咖啡，一路点头和大家热情地寒暄。

  走进他的办公室，你会不知不觉忘记汇报工作，迅速被贴在墙上的相片吸引。浏览那些照片，你会对阳光、海滩、棕榈树、海底漫游等浪漫风情充满憧憬和向往，同时也会好奇，他为何放弃天堂般慵懒舒适的生活，走进这个充满竞争和压力、甚至尔虞我诈的生存环境。  

  他的夏威夷工作作风很快遭到同事的强烈反感。比如，他对下属递交上来的卷宗从不仔细阅读，要么搁置在旁让它坐冷板凳，要么大笔一挥连眼睛都不眨就签字；遇见工作中出现的问题，他总是转发给工作能力强的人，让同事之间互相解决；上级传达文件，他也是照本宣科地转发，有一次竟然把上级部门的内部笔录群发给了大家，造成了极坏的影响。。。

  当然，他的夏威夷工作作风，也让我们这个组得到了许多“好处”。比如，如果你做完了手头工作正在无聊或在淘宝网上转悠，他会走到你旁边，悄悄告诉你“收拾一下回家吧，别在这里耗时间”；当我有次向他诉苦单身母亲孩子和工作两头兼顾的辛苦后，我经常被他“优待”悄悄溜出大楼提前回家；他会记住每一个下属的生日，然后嘱托人去买蛋糕和气球为寿星庆生，引来别的部门的侧目和羡慕；还有一次，他邀请全组成员去楼下的电影院看电影，他坐镇接电话，让我们既高兴又害怕。万一哪天被公司炒鱿鱼该怎么办？

   有一次我抱着一摞卷宗去他办公室找他签字。看着他满墙壁铺天盖地的照片，开始和他聊天。我发现，他非常不喜欢硅谷的充满压力竞争的生活，而且他周围没有和他一起“休闲”的志同道合者，眼神和语调里满是落寞。

   在上层，我知道许多部门的主管很轻视他，只是出于大老板的面子，和他套着近乎；在下级，我知道许多同事瞧不起他，因为他外行又无能。这些对我没有什么影响。我自己的工作能够独当一面，而且我需要这样的领导给我时间上的“优惠”，让我可以喘口气迟到早退，兼顾工作和家庭两不误。

 

   这中间，有一件事让我对他产生反感，郁闷在心好长时间。有一天早上，我正在忙碌，他和另一个部门的主管正好经过我身旁。我礼貌地问候他俩：“Morning”，他们径直走过，没有搭理我。然后，我听见托尼对身旁的人说：“中国人就认Money，连见面问候也是钱。”又过了一会儿，他说：“不过他们确实能干，我的组里幸亏有两个能干的中国人顶着。他们好像不知道累，干活卖力好像狗一样。”当时我听了这些话，气得手都在打颤。本想过去和他理论，可马上理智让我没有上前。不过，我把他说的话给同事们说了后，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到人事部门告他种族歧视。

 

   转眼一年一度的万圣节到了。这是美国的传统节日，不但孩子们会欢天喜地地挨家讨要糖果，就连公司和政府部门，也会煞有其事地把公司装扮起来，营造一个“妖魔鬼怪”的气氛。到了那一天，大家可以尽情装扮，装神弄鬼，只要在适度的范围内，都没问题。

 

  离万圣节还有一个星期时间，大老板给员工发了通知：万圣节这天，公司会提供免费午餐，午餐过后，会有时装秀，由员工自己评选出最佳服装的“鬼怪精灵”，希望大家发挥聪明才智，积极准备。

 

   万圣节这天，公司热闹非凡。大家把自己的格子间装扮得古怪诡异，许多美国人更是使尽浑身解术，让自己看起来与众不同。虽然大家还是照常工作，但是因为穿着Costumes，所以感觉很奇特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芸芸众生，在另一个神秘世界忙忙碌碌做着人事。大家期盼着午餐时间的到来，草草应付着手头工作。许多人今天装扮得格外与众不同，就是希望参赛拿奖。奖品不见得有多丰厚，但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自己的个性魅力，得到同事的肯定和赞誉，是许多人积极参与的心理。美国人，真的就是那么可爱。他们在这种节日里，很自然地表现出他们的天真和率真。

 

   我事先给托尼请了半天假。因为当天下午孩子学校有鬼节游行，我作为家长必须赶去给孩子捧场，所以下午我不在公司。我怕托尼粗心忘记，就又送了一份Email给他，并跑去他办公室想跟他当面请假，但是托尼不在。

 

   午餐过后，公司的鬼节Party非常热闹。许多人走到前面去走猫步，Show自己的服饰，做搞怪的动作。几个部门主管煞有其事地坐在旁边打分，员工们则端着午餐或饮料，或坐或站地起哄拍掌。会议室里充满了欢笑。

 

   当天，我没见到托尼，开完Party我就收拾去孩子学校了。第二天来上班时，我明显感觉到公司气氛不对，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小声议论。等我凑上前打听时，大家纷纷告诉我“出事了，你错过了一场好戏。”我一听懊恼得不行，催促他们快快道来。

 

  万圣节的下午快下班时，托尼才慢悠悠晃进公司。那时，许多人都提前下班了，只有少数人还在忙手头工作。托尼一反往常的休闲装束，穿了一件黑色体恤衫，一条黑色背带裤。许多人并未对他特别留意，低头忙自己的事。他表情严肃地走近对方身后，喊对方的名字。等对方一转身，他突然把手伸进裤子口袋，掏出一具男性生殖器道具，还用手使劲抖动，生殖器转动起来，并发出刺耳的鸣声，把对方吓得措手不及，面红耳赤。因为托尼行为突然，谁都没有防备，不知道是该笑他的独具创意，还是该怒他的耍流氓。只听见托尼发出一阵又一阵达到预想目的后的大笑。

 

  当天，就有员工发了举报信给人事部门反映。

 

 从那天以后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穿着各种扶桑花图案的托尼出现在公司。没几天，公司给全体员工发出一封邮件，里面的措辞也很模糊，大意是：托尼不再回到本公司上班，如果有任何工作上的问题，请随时和临时的代理主管XXX请教。等等。

 

   托尼就这样在公司人间蒸发了。没过几天，我看见保安过来他的办公室，一张张揭下他贴在墙上的照片，把他的私人物品放进纸箱，然后清扫。又过了很长时间，我们组里调来了一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主管。

 

   我粗算了一下，从托尼进公司，到他的不辞而别，总共只有二十八天的时间。

 

  这个托尼，不知道下一个职位会去哪里。可以肯定的是，他一定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，表现他贯有的春风得意，重新展示他的夏威夷工作作风，再会上演另一出“闹剧”。

 

  有的人一辈子都会沿着一种人生轨迹走下去，他的结局不用猜测，就可想而知。这也许就是命运。